前 言

从死亡本质的角度来看,以下这段话非常细致:“我们其中一些人有足够时间认识死亡,他们得以活得更努力、更执着、更壮烈。有些人却要等到它真正逼近时才意识到它的反义词有多美好。另一些人深受其困扰,在它宣布到来之前就早早地坐进等候室。”推荐最近看的一部电影,叫《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》。男主角刻板又古怪,59岁面对妻子的逝世时,他决定结束生命。打算自杀的那段期间,他断绝了与所有人的联系,在只剩下妻子气息的房间内,对着墓牌倾诉。后来在邻居的开导下,欧维逐渐治愈了自己的内心,恢复正常人的生活。最后,他死于疾病,躺着床上带着微笑走了。或许对于他来说,死亡是另一种开始。今晚的故事,开始和结束也交织在一起。看完后,如果你对活着有更清醒的认识,欢迎分享给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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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来往往_来日方长_来大姨妈

插画:许旺旺

水 生

王 安 宁

时间,无尽永前。时间,事物过程长短和发生顺序的度量。物质与时空并存。物质存在,时间有意义。我们存在,时间才有意义。一生的路很长,要一分一秒地过;一生的路很短,它终有尽头。这一路,收获丰盛;这一路,总有缺失。纪念时间,纪念生命,生日快乐。

2015年12月6日

水生在一个月前走了。他走的那天又是雨又是雪。水生坐在自己的书桌前,一杯清茶热气腾腾。今天的北京天空灰蒙蒙的,人们在温暖的屋子里不愿意出去。即使出行,也要戴口罩。尽管黄霾漫天,人们却不愿离开。

2008年12月6日

清早,水生给自己泡了一壶好茶,准备在书房看书、晒太阳、打盹。刚拿起茶杯,便听见干净利落的敲门声。

原来是方志馆的人来慰问老学者,给水生九十岁高寿送贺礼。这方志馆筹备也有七八年了,前年终于开始动工。

早些年,水生眼神和精力还好,确实帮着指导整理了不少史志。从前故宫里那些旧书古卷,都是水生盯着整理的。这几年,水生精力不如从前,但是方志馆还是很敬重他,逢年过节都会派人看望他。每年来的都是不同的年轻人,各个朝气蓬勃。水生也会跟他们聊上一会儿,有些年轻人喜欢听水生讲故事,一听就是大半天。水生明白,对于方志馆来说,自己的作用除了给予指导和支持,更多的是“吉祥物”功能。上了八十岁的史界学者已经不多,他们才是真的泰斗。晚饭时,张兰带水生去了全聚德,算是庆贺。 “爸,跟我去英国吧,您这一辈子,都没出过国门呢。我带您转转。”每年,张兰都会回来看水生,每次都想带水生去英国,每次都是同样的理由。水生的回答也是没有变过。 “故土家园,轻易不能离开。爸这一辈子能留在家里,是幸运。”

1998年12月6日

都说七十七是个坎儿,水生安全度过了。可惜妻子没有。记得初识妻子那一年,两人一起去看了黑泽明的《罗生门》。看完之后,水生和妻子一起聊了很久,关于人性、关于内心,关于美好和丑陋等等,从黑夜一直到天明。水生曾经潜心研究亚洲各国历史,只是在过去的某些年,这个烫手的山芋着实把水生伤得不轻。就在今年,黑泽明也走了。今年不知怎么了,好多故人相继离去。年初,好友李文辞世,邓广铭先生辞世。水生觉得自己身体还算可以,只是记性越来越差。说来也奇怪,他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儿时的大小事情,却记不得儿子昨天告诉他今天要来看他。

1988年12月6日

小孙女像往常一样放学后来吃晚饭。她父母常常不在家,爷爷奶奶那自然就是晚饭的去处。小孙女十分喜欢妻子的饭菜,更喜欢水生书房里的书。等晚饭的工夫,水生躺在扶手椅里打起盹来,手边的茶杯还冒着热气。小孙女轻手轻脚地在书架前来回走动,偶尔登上梯子查看上层架子的图书。最后选了本《三国志》。她想,等爷爷醒来就跟他借这本书。“吃饭啦。”妻子在厨房喊道,小孙女摇醒了水生,拉着他就往厨房走。水生坐下,眼前摆着一碗面,里面还有两个荷包蛋。 “吃碗面,长命百岁。”妻子说。

1978年12月6日

这两年总算是缓过来了。大女儿张兰每年都能回国一次看望水生和妻子。小儿子张强已经是一名建筑师,经常全国各地地跑,不是建房就是造桥修路。今天是水生的六十大寿。水生并不在意,年纪越长,越不爱过生日,但是妻子坚持让两个孩子都回家给水生庆寿。

张兰的飞机应该是上午就到,妻子差不多每隔五分钟就望望墙上的挂钟。张兰酷爱英美文学,十八岁就去了英国,学习西方文学,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一个英国人。这个洋女婿水生老两口只见过一面,满嘴蹩脚中文,但是彬彬有礼。

每次张兰回家,最紧张的就是妻子了。在张兰到家的前两天就要把家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一遍,到家当天妻子会做自己最拿手的点心和菜肴。等到大女儿一到家,总是会被妻子过分的关爱和客气弄得很不自在。人啊,这都是何苦。张强已经到家创业项目,拎来了两个大礼盒,说是滨州的特产。水生已经不记得儿子是何时去过滨州。水生想,儿子当时一定告诉过他,只是自己忘记了。算了,都是些不要紧的事情。

水生看着礼盒上包装的大红纸,这颜色真漂亮,像极了从前爹卖的糖葫芦的颜色。水生记得糖葫芦滋味香甜,可是爹的模样却是模糊了。

1968年12月6日

水生当了二十多年的历史教师,如今已是学界的知名教授。这么多年,一批一批的学生来了又走,水生将历史讲了一遍又一遍。不论世风如何,水生讲出的历史都是一样的。是非对错,字字分明。

水生一直教导学生,学习历史是为了以史为鉴、以史明志。为了中华的崛起,水生跟一群学界好友更是呕心沥血,推动教改。每当想到自己可以为这个世界带来改变、贡献力量,水生都会热血沸腾。如今,水生不再是那个受人敬仰、才富五车的历史学泰斗,而是长长的反革命知识分子名单上的一个。前几日水生便染了风寒,咳嗽一直没好。妻子凤英每天都给水生炖川贝雪梨汤。 “水生,生日快乐啊。今天想吃什么。”妻子把雪梨汤放在写字台上。水生摘下眼镜,揉了揉疲惫的眼睛。“红烧肉吧,这几天嘴里都没味道。” “红烧肉可不行,鱼生火,肉生痰。木耳肉片,还是吃这个吧。”妻子调皮地笑着,哄小孩子似的温柔。 “好吧,听你的。等我好了,你可得做红烧肉给我吃。”水生笑着说。水生的储蓄账户早已被冻结,数月提不出现钱,要不是李文教授他们接济,早就揭不开锅了。

妻子劝解水生要暂时隐忍,她总是说:“做人必须有点傲骨,但是在如今这世道也不能像鲁迅先生一般。幸亏鲁迅先生生得早,若是在如今,骨头如他般的人必是会碎成渣的。”妻子总能懂他,水生觉得只要妻子在家,天大的事情都能熬过去。

1958年12月6日

三十而立,四十不惑。妻子邀了水生在学校的几个好友来为他庆生,正在准备酒菜。九岁的小女儿兰兰领着五岁的弟弟在院子里堆雪人。水生一个人在书房坐了很久,茫然地看着窗外的两个孩子。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,水生起身把木凳拉到书架旁,从最顶层取下一个木盒。打开木盒,一张字迹已经看不清的字条下是一件藏蓝色的毛衣,袖口有点微微磨起了毛。字条上是一排字母,也许是笔墨挥发殆尽的缘故,字条上的文字看起来更像是一句看不懂的符咒。水生看着兰兰冻得发红的小脸,仿佛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颜色。兰兰的脸庞真的是越长越像织这毛衣的女人。她曾是燕大的学生,水生本来以为相伴一生的人就是她了。管她来自哪里,管她要去何处,当时只想一辈子在一起。可是那一年共和国成立,她便随着她的父亲一起撤到台湾,后来音讯全无。国民党那么多军官,留下来的也不少,可偏偏她父亲跟着蒋介石走了,她也走了。水生从来不想她的名字,想了太痛。她就是她。 “水生,老李他们来了。”妻子站在门口叫水生出去招待客人。妻子推开书房门的瞬间,浓郁的红烧肉味道冲了进来,温暖而强烈,水生的味蕾马上跟着活跃起来。他迅速站了起来来来往往,他知道堂屋里有妻子的一桌好手艺和两个好朋友,冬日里的家最温暖。

1948年12月6日

水生毕业后就留在燕大当了历史教师。水生喜欢历史,也喜欢当教师。校园里清净,水生喜欢在这个安全、安静的环境中体验历史的刀光剑影。站在讲台之上,一句话就可说尽百年,翻过一页书本就是一个朝代。真是不喜欢这个乱世,听说前一阵子傅作义放弃了承德、秦皇岛,收缩兵力,力守平津。这北平却还是风平浪静。水生想,不论是谁想当北平的主子,都要对这古都有点敬意才好。不敬天地,不敬自然,何以胸怀天下。今日又是一个生辰。一大早,有人把一个大木盒放在了他家的大门口。水生打开木盒,一张字条下面是一件藏蓝色的毛衣。字条上是英文写的生日快乐。是她。这是水生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。以前水生从不过生日。

1938年12月6日

水生已经躲在燕大五天了,他出不去,别人也进不来。这五天,没有一天晴天,全是灰的。水生不敢想象外面的情景,也不想知道父亲和亲戚朋友们是否安好。没有消息,就是最好的消息。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。水生最喜欢晚上,他想那日本人也是需要休息的,即便要大行杀戮,也应该是白天居多吧。水生坐在石阶上,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去。今天是下元节,月亮格外的圆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整个中华大地如今同付国难,月亮君似乎也是十分警醒,明亮的很。虽然暗夜千里,但是皓月当空,如同国人明亮的心。 “你是张水生吗?”一个不太熟识的外文系老师站在水生面前。 “是我。”水生一边回答一边缓慢起身。 “水生啊,我是你三叔的朋友,我叫李文。他……托我给你带个口信。你爹今天下午让日本兵带走了。说是几个日本兵看中了你爹卖的几张皮草,硬要拿走,你爹不肯,就跟他们争执了起来……”至于争执起来之后是什么,水生根本没听进去。他感觉像踩空了一级台阶一样,腿已经开始发软。他默默地看着李老师,完全动弹不得。 “你别着急,也许没什么事情呢。”这位李老师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,也许是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出的话吧。

1928年12月6日

水生十岁。生日这天,父亲给他的午饭添了一个鸡蛋,算是庆贺。父亲见水生没吃,便问:“不爱吃吗?”水生忙把鸡蛋揣进口袋,“爱吃爱吃。刚吃得有点饱,晚会儿再吃。”说着便跑开了。父亲朝水生跑开的方向望了望,笑着说:“小兔崽子。”然后扛着他的冰糖葫芦担子上街叫卖去了。这一年国民政府迁都南京,北京改名为北平。整个京城关了不少店面,从前一入夜就灯火辉煌的大饭店如今只剩几个黑乎乎的窗户。人们互相诉说着今夕不同往日的惆怅。只因不再是首都,整个城就一下凝固了。如果说从前的北京空气中充满了生机和快乐,那么现在的北京没人消费快乐,也没人制造快乐。

但是,迁都对父亲的糖葫芦生意没什么影响。以前买他糖葫芦的人很少,现在依然很少;以前不富裕,现在依然贫穷。那些豪华的商铺和饭店在与不在似乎对于他来说都一样。水生一路奔跑到隔着两条街的冰儿家。冰儿比他晚出生几天,家境要比水生好得多。

冰儿的父亲开了间布庄,认识不少达官贵人。这一迁都,达官贵人也跟着迁走了。冰儿的母亲是个绣娘,据说是从杭州嫁过来的。她会做好多点心,有时候他在冰儿家玩儿,她会拿点心出来给两个孩子吃。

冰儿从六岁开始就读书识字,父母对她呵护有加。不读书的时候,冰儿就跟水生一起玩儿。跟着水生捉蛐蛐,捉蚂蚱,爬草垛。尤其是春天的时候,漫山遍野的花,两个人一起摘。那花真多啊,摘一朵,马上又长出两朵来。晚上回到家里,头上怀里都是花。水生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冰儿了。听说冰儿得了肺病,会传染的。水生想把口袋里的鸡蛋给冰儿。父亲总说鸡蛋补身体,冰儿吃了鸡蛋,病肯定能好。刚出门时,鸡蛋还是滚热的,跑了一大圈之后,水生透过口袋还能感受到鸡蛋的温度。他很着急,想让冰儿趁热把鸡蛋吃了。冰儿家仍然有人走来走去,但是个个神色匆忙,家里没了从前的热闹。水生拦着冰儿家的一个长工,“冰儿呢?”水生见过这个长工很多次,却不知道他叫啥。“没了。”长工抱着一捆柴火,瞥了水生一眼,继续向厨房走去。水生快跑几步,拦在长工前头。“冰儿在哪呢?我找她。”长工不耐烦地顺手指了指西厢房,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水生立刻来到西厢房。这本是一间放旧货的仓库,现在房子被清空了。屋子中间有一个黑色的木头长条箱子,整个房间有股漆味儿,看来这个木头箱子是新刷的漆。水生走近这个新的小棺材,用力想推开盖子看看里头是什么。

这时冰儿的父亲冲进房间,抓起水生的后衣襟把他扔了出去。水生没站住,摔倒在院子里。口袋里的鸡蛋压在大腿底下。“你个野孩子,再进我家门,我打断你的腿。”冰儿的父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度,像个暴跳如雷的村夫。水生逃命似地跑了出去。水生回到自己家,坐在炕上。他掏出口袋的鸡蛋一看,壳碎了,鸡蛋已经冰凉了。水生把鸡蛋剥了壳,一个鸡蛋,两口就下了肚。吃得太快,水生感觉噎住了。随即又奔去厨房,喝了一瓢凉水。这冬天的水真的是冰凉冰凉的。

1918年12月6日

这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。从1914年至1918年,一战持续了四年,是一场世界级的帝国主义战争;未掌握实权的德皇威廉二世被迫退位;这一年,大流感横扫世界,夺取了约四万人的生命……

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。他感到有些窒息,但是前面很近的地方就是光明,那光亮中有他需要的空气。母亲的身体实在太温暖,他不想离开来来往往,可是不走就没有生的机会了。他感觉到母亲在帮他,使劲推着他走。他也拖着自己柔软的身体,拼命爬。伴随着呼喊和大量的鲜血,他终于爬了出来。

这个光明的世界好冷啊,一个妇人用粗糙的手把他从血泊中抱起,将他包裹进一块更粗糙的布中。那双手和那块布蹭着他柔嫩的皮肤,疼痛由皮肤传递给他。

他后悔了,他想回到母亲的身体。那里温暖、柔软。虽然他能感受到母亲的喜怒哀乐,但是母亲对他的保护一直都在,母亲体内的环境是永恒的温度。

那时的他不会害怕,不懂痛苦,充满了喜乐与纯真。可是,再也回不去了。他悲伤地哭了起来,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哭泣。

母亲由于失血过多,生下他两个小时后死亡。父亲给他取名叫水生。亲爱的水生,生日快乐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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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:王安宁。在storybook后台输入作者名,可以了解作者的更多介绍和更多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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